“还能是谁惹小姐生气,无非是我们那个小爷呗。”
“瑞珠,我给你学学看,让你见见世上还有这等没有天理良心的人。”
......
原来数十分钟之前,一起南下的秦钟带着怨气对秦可卿抱怨道: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天天就是这点清汤寡水,连门都不让好好出,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秦可卿虽然出不去,但一直在想办法,至少能见父亲一面。
如今看守的人松了点,秦可卿就想办法让瑞珠出去见甄宝玉。
不过还没等到消息回来,秦钟却抱怨了起来。
听到这话,秦可卿只好强压下心中酸楚道:
“钟儿,再忍忍,父亲的事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们如今寄人篱下,这样已是难得,莫要太过挑剔。”
秦钟听罢坐起身来,小声嘀咕道:
“姐你瞧瞧,这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跟我们在神京时能比吗?
父亲也是糊涂,他若是早些认了,我们何至于此?
认了罪,是死是活,横竖有个结果,也好过这般不死不活地熬着。
我看父亲那点事,未必有多大,说不定罚点俸禄,大不了官儿做不成,我们回神京去。
我之前在贾府族学那边,跟贾府的宝二爷有交情,他说不得就会帮我。”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在秦可卿耳边。
她霍然转身,眸子满是痛心疾首。
如今父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身为儿子的秦钟,想的不是如何替父分忧。
而是盼着父亲认罪以求自己解脱,甚至幻想依靠别人交情过活。
秦可卿发了脾气,怒道:“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事,父亲若真认了,你以为只是罚俸丢官那么简单?
牵连下来,你我岂能幸免,你认识那些公子哥儿,平日里呼朋引伴,你真当落难时他们会伸手拉你一把?
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你怎可如此凉薄天真。”
秦钟被姐姐斥责后,也不敢大声分辨道,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上几句,像蚊子嗡嗡般不停。
秦可卿又说了几句,秦钟便直接蜷缩在被子中小声哭泣,装作没听见。
这让秦可卿更加失望,想到深陷牢狱生死难料的父亲,再想到前路茫茫的处境,又看到弟弟实在无能,只觉天旋地转,眩晕袭来。
她踉跄一步走到外房,再也忍不住,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任由泪水滚落脸颊。
一时间,这小小的陋室之内,姐弟二人,一个在里屋蒙头呜咽,一个在外间扶墙垂泪。
......
瑞珠性格刚强,听到是这么个事,叹了口气,本来想再骂秦钟几句,但又觉得没意思,只得压低声音对可卿道:
“姑娘,我说过好消息,方才我已经按您的吩咐,想法子递了话给甄府的玉二爷。
他应承了会尽力想办法,让您能去探看老爷一面,有他在,总归是多一条门路。”
秦可卿闻言,强自收住悲声,任由宝珠替她擦拭泪痕,走到桌边坐下,过了半晌,叹道:
“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知道之人心软,对我......但他也是无用之人,心固然好,但一个内宅公子,能有多大的能量?
此事牵涉极广,还有那如狼似虎的阮大铖…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盼着他真能帮上忙。
哪怕只见父亲一面…我也好知道他老人家如今情形,心中有个计较。”
她顿了一顿,又想起什么,又摇头道:
“宝珠,莫要再提钟儿了,他年纪小,从小没受过苦,骤然遭此大变,心里害怕,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父亲若真真有不测,往后这世上,就只剩我和他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了......”
她终究还是怜惜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毕竟他是秦家唯一的男丁血脉。
纵有千般筹谋,万般焦虑,此刻也只能徒呼奈何。
秦可卿踱至窗边,窗外是看守兵丁笔挺如松的身影,连天空都仿佛被这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转身走向屋角,那里静静放置着一张旧秦筝,是南下行囊中为数不多带出来的心爱之物。
纤纤玉指拂过冰凉的丝弦,指尖微颤,她端坐筝前,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哀伤沉淀,化作指尖流淌的音符。
初时几声,零落孤清,似深秋叶落,继而如泣如诉,似寒泉呜咽。
待弹到伤心处,指法渐趋急促,金戈铁马般铮铮作响,仿佛要将满腔无处诉说的忧愤尽数倾泻于这十三弦上。
一曲汉宫秋月,被她弹得愁云惨雾,哀思入骨,缠绵悱恻,幽怨深沉。
筝音穿透薄薄的窗纸,飘向院外寂寥的巷道,如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
暮色四合,金陵秦淮河畔,三山街口华灯初上。
回到金陵城后,柳如是还没歇几天,就有各路文友邀请她赴宴雅集、诗酒酬唱。
本不想去,但考虑到初回应天,人脉维系不宜过于冷落,只好勉强应酬一二。
但参加的多了,又见惯席间高谈阔论、实则空疏无物之态,只觉得这些江南文士,看似名流云集,觥筹交错。
实则多是附庸风雅,言不及义之辈,甚至有些人还居心不良。
听多了,她只觉得意兴索然,想起上次在扬州见到的贾瑞诸人,愈发对这些金陵公子哥感到鄙视。
她婉拒了主人车马相送,只带着贴身丫鬟,牵着她那匹温顺的枣红马,信步走在金陵老城街巷里,享受着晚风拂面带来的片刻清静。
主仆二人身影被拉长,投在青石板路上,显出几分清孤。
“如是君请留步!”
柳如是驻足回眸,只见个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书生快步追来,正是兵部侍郎侯恂的高足,复社新锐陈子龙。
他前番从神京南下,带来了许多神京官场秘辛,刚刚在雅会上大出风头。
他追至近前,拱手一礼,气息微喘,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之色:
“如是君雅会散得早,子龙正觉遗憾未能与君多讨教几句。
天色尚早,不知君可否赏光,容我做东,寻一清雅所在,小酌几杯,再聆君高论?”
柳如是认得此人,知其才名与对自己的心思。
她素来不喜这般刻意亲近,但念及对方是侯恂弟子,且礼数周全,倒也不好过于冷硬。
她略一沉吟,淡淡道:
“陈公子有心了,讨教不敢当,小酌亦不必,前面有家听雨轩,清茶尚可,若公子不弃,可去小坐片刻。”
陈子龙闻言大喜,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君请。”
听雨轩二楼临窗雅座,一壶龙井清香袅袅。
陈子龙努力寻找话题,诗词歌赋,江南风物,柳如是只是礼貌应对,言语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陈子龙见她兴致不高,为显自己消息灵通,便有意将话题引向京城风云。
“君久居江南,或不知神京近来风云激荡,颇多惊人之变。”
柳如是抬眸,示意他说下去。
“其一,便是那宁国府的贾蓉!”
陈子龙语带不屑道:
“此獠倚仗祖荫,横行不法,此番终是踢到铁板,被人告到御前,证据确凿!
陛下震怒,已下明旨,夺其承重孙身份,判了个流放辽东,遇赦不赦。
其父贾珍,亦因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责令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柳如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贾府之事她略有耳闻。
在扬州结交的那位贾天祥兄,便是神京贾府之人。
她来了兴趣,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其二,陛下此番是下了大决心整饬朝纲,已连续罢黜了好几位尸位素餐的老臣。
六部,都察院,乃至京营要害,不少位置都已换上陛下的股肱心腹。
不过太上皇那边亦非毫无动作,金吾卫及几个紧要的宫廷供奉位置,听闻也安插进了太上皇的亲信。
如今神京,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其三,家师(侯恂)前番力荐的洪亨九大人,在陕西剿匪,运筹帷幄,连战连捷,贼势暂退,陛下龙心大悦,多有嘉许。
家师在陛下面前,如今亦更得倚重了。”
柳如是静静听着,将这三个关乎朝堂格局,势力消长的重要讯息一一记在心中。
洪亨九得势,意味着帝党在军权上的布局成效显著。
她看了看窗外渐深的夜色,放下茶杯:
“多谢陈公子见告,时辰不早,如是还有些琐事需料理,今日便到此吧。”
陈子龙正谈得兴起,见她要走,急道:
“君何须匆匆?或可移步秦淮画舫,再续清谈?
过些时日,复社张溥兄在金陵召集文会,届时江南才俊云集,君大才,定要拨冗莅临,必是满座生辉。”
柳如是婉拒之意更显:
“陈公子盛情心领,只是张溥君之会,如是此前也曾应约。然观与会诸君,空谈者众,实干者寡,更有宵小之辈,心怀叵测,令人齿冷。
如是性喜清静,此类喧嚣,恐难再赴了。
公子请便,如是告辞。”
说罢,她微微颔首,带着丫鬟径自下楼。
陈子龙被晾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望着柳如是决然离去的背影,只得颓然长叹。
柳如是与丫鬟牵着马,缓缓行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巷。
摆脱了陈子龙的聒噪,她心中反倒轻松了些。
晚风带着秦淮河的水汽拂面,她本欲径直回城南居所,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时,一阵若有似无,如泣如诉的筝音,忽地随风飘来,钻入她的耳中。
那琴声哀婉凄清,缠绵悱恻,仿佛凝聚了无尽的愁绪与悲凉。
音律技法娴熟,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真情实感,如寒泉呜咽,似孤雁哀鸣。
柳如是精通音律,尤其钟爱这古雅的秦筝,此等直击心魂的琴音,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循着那断断续续,如丝如缕的筝音,目光投向巷子深处一座门庭冷落,且有兵丁把守的小院。
“这琴声好生悲切。”
柳如是低声自语,眉宇间流露出同情与好奇。
她示意身边的丫鬟道:
“青萝,你去问问,那院中居住的是何人?为何有兵丁看守?”
青萝应声而去,走到那看守的兵丁面前,陪着小心,又悄悄塞过去一小块碎银询问。
那兵丁收了银子,面色却依旧冷硬,只道:
“按察使司衙门看管的犯官亲眷,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打听!速速离去!”
青萝碰了个钉子,悻悻回来禀报:
“小姐,问不出来,那看门的兵爷凶得很,只说是按察使司衙门看管的犯官家眷,不让多问。”
柳如是秀眉微蹙,心中了然。
原来是落难之人,难怪琴音如此哀伤入骨。
她虽不便强求相见,但此等才情与境遇,让她心生怜惜。
略一思索,她对青萝道:
“既是犯官家眷,想必境遇艰难。
你去旁边铺子,买些上好的安息香和几色精致的金陵茶点,再选几刀上用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写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吧。
就说是一位闻琴知音的过客所赠,聊表心意,望其珍重。”
这里不远处乃金陵城南的三山街,附近店铺林立,茶寮香铺,文玩纸墨店鳞次栉比。
青萝很快办妥,将东西包好,再次走向那守门兵丁。
她又递上些散碎银子,赔笑道:
“兵爷辛苦,我家“公子”是位爱琴的雅士,路过此地,偶闻院内小姐琴声清越,心甚喜之。
知是贵司看顾之人,不敢打扰,只备下些许笔墨香茗,略表倾慕同好之意,万望兵爷行个方便,代为转交。”
兵丁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那雅致的礼物,料想无碍,哼了一声:“等着。”便转身进去通报。
不多时,兵丁出来,示意东西已送进去。
柳如是静立巷口,只听得院内那哀伤的筝音,在她礼品送入后不久,忽地起了变化。
那如泣如诉的悲音渐渐放缓,虽仍带愁绪,却多了丝温润的感激之意,仿佛冰封泉眼,在暖阳下化开一线,流淌出涓涓细流。
琴声低徊婉转,如作揖致谢。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开了条缝。
一个穿着素净,眉眼伶俐的丫鬟快步走出,径直来到身着男装的柳如是主仆面前,深深福了礼,声音带着感激与谨慎:
“奴婢宝珠,代我家小姐,拜谢公子厚赠,小姐道:萍水相逢,承蒙雅意垂怜,感念于心。
小女子身陷囹圄,无以为报,唯铭感五内,待他日若能脱困,定当结草衔环,答谢恩情,只恨身不由己,竟不知恩公姓名...”
柳如是闻言,见宝珠仍将自己认作男装公子,莞尔一笑,轻轻摘下头上的儒巾,任青丝垂落,声音恢复了清越的女音:
“姑娘不必多礼,亦无需称公子,我亦是女儿身,姓柳,同是天涯沦落客,些许心意,不足挂齿。”
宝珠乍见对方竟是女子,且风姿清绝,胆大活泼,居然易钗而行于街市,先是一愣,忙再次福礼:
“奴婢眼拙,请姑娘恕罪!我家小姐若姑娘生亦是巾帼,又如此关怀,必定更是感佩!奴婢代小姐再谢姑娘!”
柳如是闻言笑道:“令主人才情卓绝,琴音入心,闻之如见其人风骨,些许薄物,不成敬意。
请转告你家小姐,浮云蔽日终有时,守得云开见月明,保重玉体,静待转机。”
宝珠心中愈发感动,没有多言,只泪眼朦胧朝柳如是深鞠一躬,便匆匆回了院子,关上了门。
柳如是又深深望了眼那寂静下来的小院,心中已牢牢记住此地此人。
晚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她与青萝牵着马,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渐浓的夜色里。
而这一切,自然未能逃过奉命“看护”秦可卿的暗哨之眼。消息很快便递到了南直隶按察使司阮大铖的签押房。
阮大铖听罢心腹低声禀报,笔尖一顿,随后冷道:
“记下此事,包括上次秦家丫头去找甄家公子的事,也要给我记下,详录在案。
秦家这些人,未必不能奏出点别的调子来,日后或许大有用处。”
他挥挥手,心腹躬身退下。
阮大铖随即换上便装,准备去见最近交好的新朋友贾雨村以及南京镇守太监何公公。
时局如棋局,愈发混乱,大家只能报团取暖,才能在新的变化中找到转机。
......
出乎意料的是,甄宝玉那头竟真有了回音。
尽管是拐了几道弯,托了母亲甄夫人娘家的远亲,又塞了不菲的银子打点,竟真为秦可卿争取到短暂的探视机会。
就在柳如是赠礼后的数日后,秦可卿被辆不起眼的小轿接走。
她由两名按察使司的差役陪同,在府衙后处偏僻的签押房内,终于见到了被羁押多日的父亲秦业。
父女相见,恍如隔世。
秦业形容枯槁,秦可卿泪如雨下,一旁负责监视的吏员竖着耳朵,只听秦业翻来覆去都是些悔恨自责之语,要不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还引用诗句来表明自己心意。
整个探视过程,父女二人大体是抱头痛哭,所言皆是骨肉情深与无尽悔意,并无半句涉及案情核心或攀扯他人。
监视的吏员回禀阮大铖时,也只能报称:
“父女二人惟抱头痛哭,秦业所言皆是悔罪自怨及琐碎家事,并无异样。”
阮大铖听完禀报,冷笑一声道:“哼,老狐狸,滴水不漏。
也罢,继续给我盯紧了,看紧那秦家丫头,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同日,千里外的神京荣国府荣庆堂内,气氛却颇为和乐。
贾母因甄家四小姐甄雨顺利通过选秀初选,不日将入宫待选,又兼其暂居贾府颇得贾母喜爱,便设下小宴,邀了几家亲近的亲戚女眷聚会。
薛姨妈便在邀请之中,不过贾母一见到她只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过来,眉头微皱,抿了口茶缓缓道:
“亲家太太,宝丫头如今好大的体面,我许久不曾见她了。
今儿特特儿地请你们娘儿俩过来说话,怎的只你一人前来?”
这话分明带着敲打之意,一旁侍立的王夫人登时变了颜色。
她深知老太太最重体统颜面,这般问罪实是恼了薛家轻慢。
薛姨妈慌忙起身,赔着小心道:
“老太太千万恕罪!宝丫头素日里最是敬服您的,原是该即刻过来的,偏生今早铺子里闹出天大的祸事。
我家新张的凝芳阁不知招了哪路凶神,竟遭人打砸抢掠!
好好儿的门面毁去大半,才到的上等花露,香露,尽数泼洒在地,糟践得不成模样。”
此话如石破天惊,满堂女眷俱是倒抽一口冷气。
贾母沉了脸色道:
“了不得!天子脚下竟出这等匪类!
鸳鸯,速去传凤哥儿!教她立时遣妥当人查问,咱们这样的人家,断不容亲戚受这般作践。”
红楼:重生贾瑞,铁血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