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满室熏香却压不住隐隐浮动的焦灼。
陪侍在一边的探春面上不动神色,还在与甄四小姐攀谈,心中却早是心不在焉。
这段时间她在府内处理繁杂庶务,在府外借场地骑马练剑,多是宝钗帮忙。
两人关系乃莫逆之交,如今不亚于亲生姐妹。
不知宝姐姐现在如何?身体是否无碍。
探春正思量间,王熙凤已把此事打听清楚,扶着平儿的手,踩着香风掀帘而入。
她头上金凤衔珠步摇颤巍巍晃动,脸上却没了平日的张扬笑意。
“老祖宗息怒,我得了信儿,立马叫来旺带人先去凝芳阁左近瞧瞧情形,护着妹妹要紧!”
“他回了话,说是辰时二刻,一伙凶神恶煞的汉子,足有十来个,蒙着脸提着棍棒,冲进凝芳阁一通乱砸,专拣值钱的香料头面下手!
铺子里的伙计和掌柜上去拦,被打伤了好几个,亏得薛家妹妹雇的一个姑娘,胆子大,有分量。
她当时在后头库房点账,闻声不对,立刻让人锁了通往后院的门闩,又命小厮从后街翻墙去报官。
这才没被那群杀才冲进去伤着,如今人还在铺子里守着残局呢!
薛妹妹已然带着人过去了,她说此事本不想惊动我们,但既然老祖宗知道了,那极感谢老祖宗的情。
但她说先自己酌情料理了,若还是不妥当,再来求老祖宗恩典。”
听到此话,厅内一片抽气声,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眉头紧锁,邢夫人却撇了撇嘴,没吭声。
倒是坐在探春旁边的甄家四小姐甄雨,惊惧之余,眼中也闪烁几分奇异。
她低声对探春道:
“竟有这等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就敢如此行凶?
不过我听说尊府那位薛姐姐,也是个有胆识的,兄长发配辽东,家里就靠她支撑门面,料理买卖,倒是让人佩服......”
后面的话甄雨没说,只化作一声幽幽轻叹,叹息里,有敬佩,更有茫然。
她如今亦是待选之身,未来的路只有那四四方方的宫墙。
薛宝钗这束在宫墙之外,凭本事搏出一方天地的光,对她而言,是惊心动魄的传奇,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镜花水月。
探春这几日跟这位年纪相仿的甄雨也很投缘,正想安慰几句,就听到贾母冷道:
“岂有此理,是哪路不开眼的混账?这等凶事都做的出来。
凤丫头,再多派得力的人手过去!务必护好宝丫头周全。
再去找你家公公,让他去问问朋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丫头是得罪了哪些人?这些人背后是什么来路?让他少喝点酒,先把这事琢磨清楚。”
贾母心想宝钗如今办了皇差,满神京还敢砸她场子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这事可得细细打探下。
“老祖宗放心,这些事我来办好。”
王熙凤应得干脆,立刻转身对平儿低声吩咐几句。
探春心念电转,知道此刻不便久留,也无心再行闲谈。
她寻了个由头,向贾母王夫人告退:
“老太太,太太,园子里几处花草这两日要分盆,孙女儿得去看着些,免得那些婆子们又毛手毛脚。”
贾母正心烦,只摆了摆手:“去吧,仔细些。”
探春就此先行离开,一旁整场不发一言的迎春也忙跟着退场。
只剩下几位长辈撑住场面,王夫人抓住自己说话机会,对客人甄雨安抚道:
“四小姐莫惊,那位宝姑娘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此番虽有小厄,必能逢凶化吉。
四小姐安心在府里住着,待选之事自有宫里规矩,咱们府上也会尽力周全。
宫里头还有我们家大姑娘,最是个和气周全,你入了宫,若有机会,彼此多亲近走动,姐妹间互相扶持,便什么都不怕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原该如此。”
邢夫人也难得地挤出点笑意附和:
“正是这话,大姑娘那孩子,最是稳重得体,有她照应着,四小姐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甄雨听着这些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一下。
她抬起那张娇俏明媚的脸,努力绽开个符合大家闺秀标准的笑容,眼底深处对自由的向往被小心翼翼藏起。
“多谢老太太,太太们垂怜。
大姐姐的贤德,我早有耳闻,心中仰慕,若蒙不弃,日后定当好好向姐姐请教。”
......
迎春正带着自己的丫鬟绣橘,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
她手里捏着素色丝帕,轻声对绣橘叹道:
“宝姐姐也是不易,好好的凝芳阁遭了殃,薛大哥又远在流放之地,只剩下她们母女支撑门户,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绣橘附和道:“姑娘说的是,这世上的女子,大多都是身不由己。”
“可不是么。”迎春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荣庆堂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道:
“就说三妹妹,年纪轻轻的,偏要担起管家的担子,里里外外费心费力,省俭用度是为了府里长远,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那些背地里的闲话,想来也不会少。”
两人正说着,就见司棋提着个小食盒,从前面角门拐了过来。
她如今在贾琮身边当差,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见了迎春,也并不介意,忙笑着上前见礼。
迎春想起前事,还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声道:“司琪,你这是去做什么?”
司棋笑道:“我妈新做了杏仁酪,我想三姑娘如今辛苦,便给她送去,补补精神。”
迎春等人感叹不已,司棋笑道:“也是该的,当年若不是三姑娘仗义执言,帮我脱出厨房那档子是非,我如今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受气呢。
三姑娘是真性情,一心为公,就是太刚直了些,容易招人记恨。”
迎春想到探春平常好处,想起一事,又叹道:
“前几日我生辰,本想着悄悄过了便是,连老爷太太我都不曾禀过。
不想三妹妹记着,特意备了小宴,还送了我一支玉簪,倒是比我自己还上心。”
几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赵姨娘院子附近,司棋说赵姨娘好歹是三姑娘母亲,她也去看看,迎春便跟着过去。
她们走近赵姨娘院子,却没见到有人,看来赵姨娘有事出去了,几人便准备先行离开。
没想到路过院外老槐树下,却听到旁边传来几声压低了的议论,字眼儿好像跟探春有关,并不是什么好话。
司棋耳尖,当下就停住了脚步,眼神一沉。
迎春素来胆小,可事关探春,她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底气,忍不住听了起来。
只听到几个婆子议论道:
“啧啧,三姑娘如今可真是威风!连二奶奶都让她三分呢!”
“可不是么?裁了咱们多少月例油水?连厨房里给主子预备宵夜的份例都卡得死死的!倒显出她能耐了!”
“哼,她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赵姨娘也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凤凰,如今倒来啄自家人的米!”
“听说赵姨娘昨日去寻她,为赵国基舅舅求个采买上的差事,硬是被三姑娘堵了回来,一点情面不留。
气得赵姨娘在屋里直哭呢!亲娘都这样,咱们算什么?”
“亲娘?她眼里怕只有太太是娘!”
有个婆子冷笑道:
“攀了高枝儿,自然瞧不上生养她的那个了,环三爷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一心只往上爬的姐姐。”
最后这句,刻意拔高了声调,明摆着是挑唆。
“我这三姐姐眼里只有富贵荣华,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弟弟。
她连亲舅舅的忙都不肯帮,真是屋里养出了头白眼狼,在她心里,宝玉才是她亲兄弟,我是路边的野种。
她不想想,我是野种的话,她又是什么好货吗?大家一桶胡子里两个球,谁比谁高贵?”
却是贾环的声音,没想到他小小少年,对自己姐姐也如此刻薄。
这些话恶心恶毒,连迎春听得都是脸色涨红,手指紧搓贴身白帕。
司棋更是火冒三丈,再也按捺不住,从树后走了出去,柳眉倒竖道:
“你们几个老货!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里编排主子的是非!”
她声音又脆又亮,像鞭子一样抽过去:
“三姑娘管家,是老太太,太太点的头!裁的是那些不该有的浪费,省的是府里的银子!
碍着你们偷鸡摸狗,捞油水了是吧?一个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再敢胡吣,我这就去回二奶奶,看你们这身老皮还披不披得住!”
几个婆子猝不及防,被她骂得一愣,又因为只见到司琪,没见到后面迎春,随即就恼了,心想你一个现在跟着不得宠庶子的丫鬟,也配教训我们?
一婆子冷道:“司棋姑娘,我们议论,关你什么事,也在这里放屁?敢情你是得了三姑娘什么好处,这般替她卖命?”
“呸!”
司棋啐了一口,骂道:“当我聋了?刚刚那些什么攀高枝儿的话,我听的真真的。
这些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三姑娘再如何,也是正经的国公府小姐!岂是你们这些下三滥能嚼舌根的?
还有你环三爷,你可是堂堂国公府的爷,府里尊卑长幼规矩全都抛到脑后,居然跟着下人一起编排亲姐姐?
可是忘了自己是谁生养,谁给的体面?”
“你个刁奴!你算什么?也配议论我?”
贾环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阴鸷刻薄,指着司棋骂道:
“主子们说话,轮得到你插嘴?我看你是皮痒了,忘了自己身份,也敢来管我的事!”
这话恶毒至极,直接把司棋的忠心护主打成了奴才僭越。
树后的迎春听得浑身发抖。
她虽然怕事,可此刻看着贾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辱骂司棋。
又想起探春连日来的辛苦,姐妹二人的交情,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冲了上来。
她从树后走了出来,脸色通红,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道:
“环儿,你这话不对!司棋是为三妹妹辩解,并没有僭越,她们背后编排主子,本就不对,你怎能反倒骂司棋?”
贾环没想到迎春会站出来说话,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
“二姐姐你也帮着她?
她不过是个奴才!三姐姐胳膊肘往外拐,你也跟着糊涂?
姐姐你可是素来不好事的人,之前司棋闹厨房,就惹得你不得安宁,你可别被这刁奴挑唆,坏了自己的名声。”
司棋气得浑身发颤,胸膛剧烈起伏,还要回嘴,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臂。
迎春拦住了她,那双素来温顺含怯的眸子此刻定定地打量着贾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不再犹豫,再次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如冰珠落地,清晰冷冽,带着贾环从未听过的压迫感道:
“三弟,府里长辈教导的规矩礼法,你都浑忘了不成?
姐姐同你说话,弟弟岂有这般放肆顶撞、目无尊长的道理!”
我是你二姐,探丫头是你三姐,你今日这般放肆若是传到叔父和婶母耳中,知道你忤逆姐姐,三弟你又该领怎样的家法?
长者训,少者恭,你好自为之罢,若是再胡闹,我便向婶母说个明白!”
这话如一盆冷水,让贾环当场哑喉。
荣府规矩森严,贾环被人传出诋毁亲姐姐探春,又顶撞二姐姐迎春,那他也是失了体统,下场定然难堪。
贾政若是知道,恐怕还要拿大棒对他一顿好打。
贾环之前敢放肆,是因为欺负迎春老实,不受重视。
如今见迎春反击,他脸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如遭雷击,如被针扎,不知该如何反驳。
连旁边几个跟赵姨娘交好,素来骄悍的婆子,此时看迎春拿出了小姐的款,一时不敢造次。
有个婆子见状,忙打圆场,笑着拉着贾环,又对着迎春福了福身道:
“二小姐,都是我们嘴碎糊涂,乱嚼舌根惹了祸,您别往心里去。
我这就带三爷回去,自己掌自己嘴,您可别告诉老太太,太太,别让他们烦心。”
迎春本就是温和怯懦性格,刚刚顶撞贾环,也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此时见贾环服软,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深究,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任由他们拉扯着贾环离开。
不过贾环被几个婆子拉着走前,却恶狠狠地看了迎春一眼,那眼神阴毒怨毒,好似淬了冰。
迎春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隐隐有些不安。
但只是一瞬,贾环便被婆子们拉着走远,不再回头,匆匆忙忙离去。
“呸!还是个爷呢,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如个丫鬟明事理。
姑娘,要我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就得回禀二奶奶,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人!”
司琪头摇如鼓,觉得迎春说的还不够。
不过迎春此时只觉得心慌意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没了主意,没有应声。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拿出小姐的威严,说了硬气话,做了敢做的事,现在还有些不适应。
但为了探春妹妹不受委屈,想到她平日的真心相待,迎春突然觉得值得。
不过老实人的勇气,像点燃的火苗,有那么一次,就已经耗尽了大半。
她此时忙拉住司琪,低声道:
“算了,都是一家人,闹大了反倒不好看,这事自有长辈们做主,赵姨娘回来也会管教他。
环儿是三妹妹亲弟弟,又是老爷亲儿子,我在府里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有些事不便多管,我不好太过张扬。”
“哎,姑娘你还是这么心软。”
司琪无奈叹了口气,没有再坚持。
绣橘忙上前劝道:“至少姑娘这次为三姑娘出头,却是实打实的仗义。
司琪姐姐,我们还是先去给三姑娘送杏仁酪吧,别耽误了时辰。”
司琪看绣橘说得在理,也只笑道:“好你个蹄子,什么事在你口中都是劝和,那就依你的。”
她们三人收拾了心绪,又往探春院子而去。
不过拐角处,却有一人把刚刚的情形尽收入眼底,不是别人,而是贾宝玉房中袭人。
她家那主儿今天又不知溜到哪里闲逛去了,袭人只好出来寻他,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贾环跟迎春这场冲突。
虽然贾环是宝玉同父异母弟弟,但袭人对这个鬼头鬼脑,性子阴鸷,又有些心胸狭隘狠毒的老三也十分不喜。
当然她从来也不甚在乎。
毕竟贾环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她和宝玉的未来。
不过今天......
袭人想起刚刚贾环那怨毒又不甘的眼神,心中突然闪过不详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极其不舒服。
好像有什么阴暗的种子发了芽,要吞噬掉眼前的平静。
袭人心想要不我跟宝玉说说,让他注意。
但随后袭人又苦笑一声,心想道:“我家那位爷,如果事跟姐姐妹妹有关,哪怕是个丫鬟出事了,他都保管要跳起来问个究竟。
但如果是听说是贾环,恐怕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只会说一句管他呢。
这事跟他说不着,说也是白说。”
袭人心中一叹,也没多想此事,径自去了。
......
探春已跟王夫人打了招呼,正准备从角门悄悄出去看宝钗。
不过在这之前,迎春司琪却到了,说起今天的事。
探春心中一叹,但也并不犹豫害怕。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她想做点事情,必然会得罪人,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探春无所谓。
至于贾环——她早就失望了,也不想多说。
探春在面上没有伤心,更没有泪水,她只笑着让丫鬟给司琪送上几样自己常吃的点心,又抚摸着迎春白皙柔软的纤手,感动道:
“二姐姐......今天难为你了,我知道,你平常不会做这样的事,都是为了我......
今天让你得罪人了。”
说罢,探春敛衽郑重,向迎春行了一个万福礼。
迎春低呼一声,忙扶住探春手臂,心疼道:
“三妹妹,才是苦了你了。
“方才...方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她们那般说你,心里像火烧似的,就...就喊了出来。
迎春脸上飞起一丝红晕,有些羞赧,又有些释然道:
看到你平日那般操劳,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还为我张罗生辰宴席、赠我玉簪,还要被这些小人背后中伤...“
我这做姐姐的,实在不能忍了。
你是我妹妹,我护着你,天经地义!”
探春没哭,迎春却留下了眼泪。
她今天做了两个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为姐妹出头。
第一次为姐妹的艰辛而落泪。
......
红楼:重生贾瑞,铁血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