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家宅不宁
张友朋心中闪过疑惑:家中并无这般年纪的婢女,这是谁家的人?
他正待开口询问,家中跟随多年的老苍头已闻声迎了出来。
“方才出去那丫头,是谁家的?来做什么?”
老苍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低声道:“回老爷,是大小姐来回来了,这人是来找大小姐的。”
张友朋眉头顿时皱紧,脸上惯常沉稳神色褪去,换上了凝重与不悦。
他不再多问,加快脚步走向正厅。
推开正厅的门,只见一个年约六十出头,穿着深褐色绸缎褙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正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旁边还站在一个贴身丫鬟,正在倒茶。
她却未喝茶,只是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捻着腕上一串深色檀香木佛珠,眼神放空,显然心中正盘算事情。
“大姐?”
张友朋声音平淡无波,在主位落座,直刺向张友悌道:
“你来了?来之前,怎地也不先遣人知会我一声?”
张友悌闻声抬眼,带着冷峭疏离道:
“怎么?我身为你嫡亲的长姐,回自家兄弟府上看一眼,也不行了吗?张家几时有了这般拒人千里的规矩?我......”
张友朋端起茶碗,语气更冷了几分,直接截断她的话头:
“若是来找三弟(张友士),他却不巧,前日便动身了,为了给侄子打点前程,捐个监生功名出身,他已赴神京城去了。”
“哼!”
张友悌从鼻中发出冷哼,满是讥诮:
“他倒是个慈父,自己这辈子悬壶济世也没悬出个响当当的大国手名号,倒替儿子操起这捐官的心来了?
却不知这捐来的功名,不过是块敲门砖,顶天了做个穷酸小吏。
真正要在王公勋贵,天子脚下立稳脚跟,博得那泼天的富贵与名望,靠的是真本事!是要让那些贵人老爷们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倚重你!
他懂什么?白白糟蹋银子!”
她说罢,枯瘦的手指用力一掐佛珠,发出咯的一声脆响。
张家世代杏林,声播江南,传到他们姐弟三人。
老大张友悌天资卓绝,不亚于其弟张友士,尤精内腑调理,妇科疑难杂症,甚至对毒理药性也钻研至深。
奈何身为女子,其父虽也传授医术,但家传核心秘要,登堂入室结交权贵的门路,最终还是倾注在幼弟张友士身上。
张友悌心高气傲,痴迷医术,终身未嫁,眼见着父亲偏心,愤而离家。
凭着过人的手段和心机,她长年游走于江南乃至北地诸多公侯内宅,专治妇人隐疾,调和阴阳,甚至处理些见不得光的麻烦。
在顶级权贵圈中名声极大,却也愈发神秘莫测,行事亦正亦邪,与一些隐秘势力牵扯不清。
张家两兄弟对此心知肚明,深以为忧,却又难以约束。
“大姐,够了!”
张友朋将茶碗顿在几上,茶水四溅。
他虽然医术皆通,但最擅长外科跌打,性情也更为刚直道:
“大姐!父亲如何行事,自有其考量!三弟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德行有亏吗?他教子求个安稳出身,又有何错?倒是你!”
“这些年,你行走于那些深宅大院,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你真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我们张家世代清白行医,济世救人!不是给你当刀子,去搅和那些勋贵间你死我活的腌臜事!更不是让你去攀附一些人,行那险恶之途。”
张友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覆上寒冰:
“老二!你这是在教训我?我行事自有我的道理!当年若非父亲偏心,将家学秘传尽付三弟,今日张家的地位,岂止于此?哪怕是神京,都是遍布我们的子弟了。
“实话告诉你,我此番回来,是顺道辞行,有大贵人相邀,不日便要北上神京。
我之前那不成器的徒弟,如今已是太医院院判,待我入京,必要助他更上一层楼,拿下那院使之位。
届时,我张友悌一脉,才是真正的杏林正宗,让你们看看,当年父亲的选择,错得有多离谱。”
张友朋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只剩下深深忧虑道:
“大姐!你这是玩火!太医院的水有多深?神京的漩涡有多大?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你那些手段,对付后宅妇人或许无往不利,对上庙堂倾轧,就是取死之道,何不安稳在江南做个富家翁,或是潜心钻研你的医道?”
张友悌嗤笑一声道:“我自有其法,你们兄弟俩,好自为之便是,少来操心我。”
张友朋也知这长姐性情执拗,认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多说无益,只得颓然摆手:
“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姐既执意北上,我只望你珍重自身,莫要忘了张家祖训,莫要…让家门蒙羞。”
最后一句,说得极重,带着沉痛。
张友悌身形一顿,眼中闪过复杂,旋即不再看张友朋,对身旁侍女冷声道:
“灵素,我们走。”
名为灵素的侍女连忙应声,小心地搀扶住张友悌。
......
暮霭沉沉,人影渐疏。
主仆二人刚走出张家不远,灵素便低声回禀:
“师父,方才那位姨娘丫鬟,还说感谢我赐的药方,如今已有了身孕,她主子想亲自过府来给您磕头谢恩呢。”
张友悌脚步不停,眉头微皱,显出几分不耐:
“不见,我这就要动身去神京,哪有功夫见这些闲人,刚刚应付聊便是。
她还要啰嗦,你去应付便是,记住,银子要收足,更要让她们记住这份恩情,日后在神京,未必用不上。”
灵素连忙应下:
“是,我明白。”
她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
“那姨娘她家官人正是新近擢升的五品锦衣卫副千户,姓贾名瑞,在扬州风头正劲呢。”
“贾瑞?”
张友悌脚步略缓,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她不再停留,径直向府外行去,身影消失在门廊拐角,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混合着药香檀香的特殊气息。
......
第二日午后,五月初二,忠靖侯史鼎临时行辕。
贾瑞一身簇新武官常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踏入花厅,史鼎正负手立于窗前,闻声转身,脸上已堆起爽朗笑容。
“天祥来了!快坐!”
史鼎热情招呼,亲自执壶为贾瑞斟茶道,言语亲热,显然已将贾瑞视为心腹好友,对其智谋手段颇为佩服。
贾瑞拱手谢过,从容落座,微笑道:“侯爷谬赞,全赖侯爷与诸位大人鼎力支持,下官不过略尽绵薄,倒是侯爷这几日坐镇中枢,调度各方,劳苦功高。”
史鼎哈哈大笑,显然很受用,摆手道:
“你我之间,不必客套,今日请你来,一为叙旧,二是有几桩要事相商。”
他敛去笑容,正色道:
“第一件,你手下那几个在鹰愁涧立下战功的兄弟,张名振等人,都是好汉子,我已行文兵部,以我忠靖侯府与五军都督府旧部的名义作保,定要为他们争个正经的武官出身。
尽量也是个百户,总旗,日后前程,自有军功说话。”
贾瑞闻言,起身郑重一揖:
“下官代诸位弟兄,谢过侯爷提携大恩,侯爷高义,他们必当铭记于心,誓死相报!”
这正是他急需的,将私兵心腹逐步纳入朝廷体制,名正言顺地掌握武装力量。
“诶,言重了,举贤不避亲嘛!”
史鼎扶起贾瑞,眼中带着欣赏:
“天祥啊,说起武职,我观你志向,似乎亦在此道?虽身在锦衣卫,却心系疆场?”
贾瑞坦然点头,此事之前跟史鼎提过,此时又道:
“不瞒侯爷,锦衣卫侦缉虽重,然男儿在世,当执干戈以卫社稷。
如今东胡猖獗,西北亦不安宁,正是我辈武人报国之时,下官确有此心,愿为陛下守一方疆土,尽忠竭力。”
史鼎击掌赞叹,眼中精光四射道:
“这才是我勋贵子弟该有的气魄,整日沉迷祖宗余荫,醉生梦死,终非长久之计!你有此志,我必全力助你!
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日后谋取边镇实职,我史家在勋贵圈和兵部,总还有几分薄面。”
他话题一转,声音压低道:
“说到江南,此次盐政整顿,程嘉应,甄应德落网,震动朝野。
程嘉应那老狐狸,倒是个识时务的,吐出了不少东西,牵连甚广。
不过嘛,有人替他说话了,他和首辅的坐师是同乡同年,首辅周大人为他开了口,加之他主动检举有功,最终只是削职为民,抄没部分家产,命其归乡。”
贾瑞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又不动声色地问:“那甄应德呢?”
“他倒是块硬骨头!”
史鼎冷哼一声道:
“只认自己贪墨盐税,咬死是他一人所为,对其兄甄应嘉之事,一问三不知!仗着有太上皇的恩宠庇佑,想硬扛过去!
本以为他兄弟不和,没想到关键时候,他倒是挺得住。
陛下虽震怒,一时却也难以深究,毕竟甄家也是老人,没有过错,不好擅动。”
他看向贾瑞,目光深沉道:
“但此职干系重大,掌江南织造贡品,油水丰厚,更是内务府在江南的钱袋子,陛下之意,还是要设法换上自己人才安心。”
贾瑞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事,笑着问道:
“侯爷久在江南,根基深厚,又深得陛下信任,不知可有意于此?”
“若是甄家退位,侯爷或许可做新的体仁院总裁。”
史鼎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忙露出谦逊推辞之色:
“天祥说笑了,我在神京待久了,于这江南具体事务,未必能完全理顺,况且盯着这位置的人太多,我资历,能力,怕也力有未逮啊。”
贾瑞心中暗笑,知道史鼎已然心动。他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不疾不徐地分析道:
“侯爷过谦了。下官浅见,侯爷坐此位,恰恰有三大旁人难及的优势。”
“其一,体仁院总裁,需与江南豪商巨贾,地方士绅周旋打交道。
侯爷少年时便曾在江南长大,史家更是江南数得着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人脉通达。
由您坐镇,江南士绅必然心服,此乃地利人和。”
史鼎听罢,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示意继续。
“其二此职乃陛下内库之源,非心腹近臣不可托付。
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不避艰险,圣心嘉许,此乃忠诚可靠!”
“其三嘛......”
贾瑞声音压低,带着为对方着想的恳切道:
“下官斗胆,为侯爷长远计,观天下大势,东北奴哈赤野心勃勃,西北亦不安靖,未来数载,神京乃至九边,恐多兵戈动荡。
侯爷乃国之干城,若身处神京漩涡核心,或受命驰援边疆,以侯爷之能,自当无惧。
然战场凶险,瞬息万变,功过难料。
反观江南,虽亦有风浪,但根基稳固,财赋充盈。
若侯爷能坐镇此膏腴之地,为陛下牢牢守住这钱袋子,既安全稳妥,又是擎天保驾之功!届时,您与令兄一南一北,互为奥援,史家基业,方能稳如磐石。
此乃趋利避害,长远之策也!”
贾瑞这番话,句句戳中史鼎心坎。
他经过江南之事,知道自己军略远不如祖先,更忧心未来动荡。
贾瑞的分析,将体仁院总裁这个钱袋子职位描绘成既能远离风险漩涡,又能立下稳固功劳,还能为家族布局的绝佳跳板。
尤其是一南一北,互为奥援这句,简直说到了他心缝里!
史鼎端着茶杯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显然内心激荡。
他强压下翻涌情绪,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天祥思虑之深远,剖析之精辟,我佩服!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贾瑞心知肚明,点到即止,微笑举杯:“下官僭越,不过是为侯爷与史家计,一点愚见罢了。”
史鼎也端起杯,深深看了贾瑞一眼,将话题引向更迫切的现实:
“此事暂且按下,天祥,还有一事,我也不瞒你。
前番你与我论及辽东防务,提出数策,我深以为然,已将此策快马传书于我兄长,兄长阅后,亦拍案叫绝,他已将此策核心要义,转呈王子腾王大将军,他前番数战,就用聊你的战术。
他如今想听下你更多的见解。
王大人,虽立场或有不同,然其拱卫京畿,策应辽东之责!值此奴酋再度厉兵秣马,意图大举进犯之际,王大人亦深感压力,急需良策。
他对我兄长言道,若此策果出自你贾天祥之手,望你不吝赐教,再献更详实可行之方略!”
史鼎停顿一下,话语透露更深意味道:
“天祥,我知你或有顾虑。
但今日,我史鼎以忠靖侯爵位和史家百年声誉向你担保,我们史家与那些只知抱残守缺的老牌勋贵不同。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陛下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过去种种,不过是时势所迫。
从今往后,我史家,愿为陛下驱驰,以天下苍生,社稷安危为重。
王子腾将军,亦是一心为国,值此辽东危局,正是捐弃前嫌,共御外侮之时,若因门户之见而坐视辽东糜烂,于国于家,皆为祸事。
天祥,若你此次献策,能稳住辽东局势,乃至克敌制胜,此乃泼天大功,我必在陛下面前直言,此乃利国利民利己之事,望天祥三思。”
史鼎这番话,可谓掏心掏肺,既表明了史家转向的政治立场,又点明了当前辽东危机的紧迫性,更许下了对贾瑞个人前程的丰厚回报。
其招揽,倚重之意,已昭然若揭。
贾瑞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史家的转向是个重要信号,辽东局势更是牵动天下。
王子腾虽是太上皇的人,但其手握重兵,若能借他之手在辽东推行自己的战略,遏制女真崛起,符合皇帝的根本利益,也能为自己积累巨大的军事资本。
风险固然有(如被王子腾利用或事后清算),但收益更大,值得一搏。
他脸上露出被信任和重任感召的激动之色,霍然起身,对着史鼎深深一揖:
“侯爷如此推心置腹,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下官若再推诿,岂非不识抬举?更负了侯爷知遇之恩!
辽东之事,关乎国运,瑞虽不才,愿殚精竭虑,为侯爷,为王大人,更为我大周边疆黎庶,献上破敌安边之策!”
史鼎大喜过望,连忙扶起贾瑞:
“好!好!天祥深明大义!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立刻走到书案前,取出一份厚厚的,用火漆密封的卷宗:
“此乃辽东都司最新发来的军情塘报,以及王大人那边汇总的敌情动向,极为详实。
你且拿去看,务必尽快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贾瑞郑重接过卷宗,入手沉甸甸的,知道这里面是无数斥候换来的情报。
他肃然道:“侯爷放心!下官即刻回去研读,数日内,定将方略呈交侯爷!”
两人又密议片刻,贾瑞才告辞离去。
红楼:重生贾瑞,铁血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