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暗香袭人。
贾瑞闻听前言,沉默不语,黛玉见他不说话,担心是自己话说语气过重,让贾瑞以为小觑了他的本事,伤了男子自尊,又忙低声道:
“瑞大哥,你自然文武双全,才学本事,何处不能为朝廷效力,我父亲都夸赞你经世之才。
如若还是不行,不如暂且抽身,去那江南水乡,姑苏城外做一个清闲教书先生。
道可行则行之,道不可行,乘桴于海,我们寻一处清静地界,你写字,我写诗,将字画诗稿拿去换些银钱,亦可自食其力。
到时候和瑞大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父亲还有些家产,足够了。”
贾瑞听她这大胆又充满烟火气的设想,看着她醉意朦胧却无比认真的小脸,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玉儿,你这是要与我做那赵明诚与李清照吗?”
“倒是极好的,只是......”
贾瑞没有说话,只是笑看着黛玉,为她感动,但也知道这些只是幻想。
有些时代,有些环境,大家都身不由己,并不是你退出,人家就会放过你。
做隐士,那是后世袁世凯这种掌握局势的人才能做的。
黛玉被他笑得有些羞恼,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小女儿气,羞涩中歪头反问:
“怎么,你觉得我才不及李易安?
那是自然,人家是大才女,我却是你口中的傻丫头,你可是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傻......”
她眸光流转,又看着贾瑞,突又抿唇笃定道:
“但我却觉得,你比那赵明诚,强上千倍万倍,有你在这,我傻一点,也没什么了。”
“哈哈哈,妹妹这张巧嘴厉害,我今儿真是服了。”
贾瑞忍不住执起她微凉小手,豪气笑道:
“易安之才,固然千古无双,我家妹妹,却也不亚于她,我叫你傻丫头,是因为有句话叫慧极必伤,我担心你太聪明,反倒不利于保养。
所以你希望傻点,愚夫愚妇,福康无忧,在我心中,你平安喜乐,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易安和明城,易安半生飘零,晚景凄凉,多是因为赵明诚虽是才子,却无匡扶社稷之才,更无仕途经济之能,连妻儿老小,都不能保全。
此等才子,文章才学或许过人,但我不敢恭维,也不佩服。
我要做,便希望汉之武侯,唐之药师,尤其是李药师(李靖)他允文允武,出将入相,我最为佩服。
你为我一番考虑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当今之世,却无法做到。
只希望有一日天下太平,万民无忧,到时候我便携你之手,悠悠岁月,饱览河山。
你写诗,我便为你写字,我泼墨挥毫,你便为我素手研香。
你想放舟五湖,我为你挂帆掌舵,看遍天下胜景,让你那只青鸾风筝,可以直上云霄。”
这番情景说起来如同一幅丹青画卷,让黛玉心中一荡,既向往又忧虑。
她自然也知道如今时局动荡,贾瑞即使想归田隐居,也未必能得安宁。
只是女儿家一片痴心,终不希望他置身险地,但他如果执意前行,自己也必要生死相随。
黛玉不再说话,只是拿起手上琉璃灯,轻轻晃动,任由它照映眼前人挺拔身影,破颜一笑道:
“嗯,大英雄,大豪杰,你是要做李药师的人,区区赵明诚自然配不上你。
只可惜我这身子骨,怕是做不得红拂女了。”
贾瑞笑着拂开她鬓边发丝,摇头道:
“路总归要一步步走,我看你近来气色好多了,我教你的那套吐纳导引之法,务必日日坚持。
琐碎杂务尽管交给紫鹃晴雯她们,这几个丫头都是极伶俐的,定能为你分忧。”
贾瑞忽想起一事,又问道:
“对了,张嫂家那小女孩儿,如今在你那里可好?”
黛玉知道贾瑞一直挂念此事,温柔轻声道:
“我给她取名云雀,她随了我身边丫头们的名儿,叫个鸟儿的名字也活泼。
这小雀儿很是伶俐,我正教她认些字呢,只是这两日染了些风寒,我让她在屋里歇着,已让可靠的人仔细照看了。”
贾瑞闻言颔首,欣慰道:
“如此安排甚好。她哥哥白文选在军营里日日勤练武艺,倒是个有骨气的。
他们母亲为救我们而死,这份恩情你我二人当铭刻于心,定要将这双儿女培养成材,方能告慰张嫂在天之灵。”
黛玉郑重点头道:“瑞大哥说的是,这是自然,我跟你想法一样。”
正说着,贾瑞目光落在黛玉手中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上,灯影摇曳,他流露出几分好奇,忍不住多看几眼。
黛玉心思细腻,见他凝视,误以为他喜欢此灯,便主动递了过去,柔声道:
“这灯若觉合用,便拿去吧。”
贾瑞一怔,就坦然接过,由他举起琉璃灯,笑道:
“好,这琉璃灯我便收下了,这灯在我手上倒也好。
日后我就用它,为你照出前面的路。”
黛玉闻言心头一暖,并不知贾瑞心中所指,只浅浅一笑,并未言语,眼中却似有星光闪烁。
夜风渐起,银光摇曳,花瓣飘落,暗香浮动。
远处池塘,偶有鱼儿跃水,一声轻响,更衬得此处静谧幽深。
离别之时,终是到了。
贾瑞深深凝望黛玉一眼,似要将她此刻容颜刻入心底。
继而他后退一步,拱手道:“夜深露重,玉儿,你保重。”
“我们相会有期。”
黛玉见他转身欲行,心头猛地一空,怔怔望着贾瑞即将离开,心弦绷紧,突然脱口唤道:
“瑞大哥,我......”
贾瑞止步回首,打量着黛玉,笑而不语。
黛玉向前追了两步,在他面前停下。
晚风吹起,衣衫微动,她仰着脸,忍住如潮涌动的心绪,突然问道:
“下次见面,真的要要十个月后吗?”
“那可是三百天了.....”
黛玉轻轻抓着自己双手,帕子在掌心揉皱,像是要攥住这流淌的光阴。
贾瑞看着她欲语未言的模样,俯身温言道:
“下次相会,花朝节后,再往后......那便是红烛高燃,锦帐春暖,我亲手......”
他故意顿住,看着黛玉瞬间瞪圆的杏眼和染遍双颊耳根的霞色,才带着无尽缱绻,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我亲手挑开你的红盖头。”
“看我们的玉儿凤冠霞帔,云锦流光,容光绝世,艳若春华,
那一刻后,礼成缘定,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这话似蜜糖裹火,令黛玉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呀地低呼一声,猛然抬手捂住脸颊,心中却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发齁。
又慌又乱,却也又喜又嗔。
她跺了跺脚,想骂贾瑞孟浪,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觉耳中嗡嗡作响,浑身的力气都被那“挑盖头”三字抽走了。
“妹妹,我走了,日后再见。”
贾瑞见她羞窘难当,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又笑了。
每次跟黛玉在一起,贾瑞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不再逗他的林妹妹,贾瑞拿起黛玉方才送他的琉璃灯,大步流星,招呼随从过来,身影迅速融入月门外的沉沉夜色中。
黛玉兀自捂着脸站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手。
她脸上热度未消,唇边却不自觉漾开笑意。
紫鹃和雪雁这才从石后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
“姑娘,夜太深了,咱们回吧?”
紫鹃轻声劝道,看着姑娘又羞又喜的模样,心中也替她高兴。
黛玉顺从点头,任由丫头们搀扶着转身,一步步踏着月光往回走。
不过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空寂的月门洞。
清风拂过,人却已了无踪影,只剩几片快要凋零的残花,沾在她微湿的眼睫上。
黛玉只在心中无声默祷道:
“武侯先生......药师先生......关山万里,风波险恶,愿你......千万珍重。
只盼再见之时,桃花依旧,春风如故,你我俱是安好。”
心声随着子夜的晚风,飘散在暗香浮动的桃林深处,久久不散,荡漾回响。
......
贾瑞辞别临水轩的喧嚣,向林如海外书房走去。
身后隐约残留着丝竹余韵和少女们笑语,眼前却是府中更深沉的静谧。
夜风拂过,带着初春桃李微甜,却拂不去他心头那抹因黛玉而生的暖意怜惜。
适才黛玉醉意微醺、执意相送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贾瑞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想道:
林妹妹的心意,炽热纯粹,她对我的情意,怕早已远胜我对她的情分。
黛玉身处深闺,礼教森严,她所能寄托的情感,除了父亲安康,恐怕便只余下他一人了。
这是这个时代赋予女子的枷锁,却也成了他难以估量的情感优势。
贾瑞等人转过数道洞门,外书房院落已在眼前。
檐下灯笼晕开暖黄光晕,映照着廊下身影,正是晴雯。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廊凳上,手里攥着一把不知哪里捡来的小石子,正一颗颗往廊下不远处的净水池里丢去。
水花轻溅,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瑞大爷出来了?”
晴雯眼尖,瞧见贾瑞走近,起身招呼,笑道:
“里面宴席散了?可惜我在这儿守着,没赶上给大爷祝寿呢。”
“大爷和姑娘抽的签,都抽着什么好彩头了,是不是个个都吉利得紧。”
贾瑞见她这般率性,倒也莞尔道:
“都是些应景的吉利话儿,图个乐子罢了,你在此守候,倒辛苦了。”
“辛苦倒谈不上。”
晴雯撇撇嘴道:
“就是怪无趣的,陪着林三爷来寻老爷回话,他进去老半天了,我只好在这儿数蚂蚁,丢石头......”
话音未落,只见书房门吱呀一响,林文墨低着头走了出来。
林文墨脸色发白,眉头紧锁,随即抬眼看到廊下的贾瑞和晴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深吸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尽数压下。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努力挤出笑容拱手道:
“贾兄?”
“方才席上未能相陪,实在失礼。,闻诸位玩占花名,热闹非常,文墨错过,甚是遗憾。”
他说话时目光有些闪烁,显然心思重重。
贾瑞观其神色,心知肚明他绝非仅仅为错过游戏而遗憾,必是方才与林如海谈话不甚如意,便问是否遇到什么烦心事?
林文墨闻言,脸上更显窘迫,连连摇头:
“些许小事,不敢劳烦贾兄,贾兄是来寻叔父的?快快请进,叔父此刻应是有空的。”
他说着侧身让开道路,动作略显僵硬。
贾瑞见他如此,也不再多问,笑着点头,举步走向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
如海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背着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朦胧的月色,背影疲惫显现。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见到是贾瑞,才温和一笑。
寒暄几句,林如海声音有些沙哑感慨道:
“今日生辰宴,你们可还尽兴?
看你气色,比我这老头子精神多了,年轻就是好,风华正茂,前程似锦。”
贾瑞依言坐下,拱手道:
“多谢大人挂念,今日得大人府上款待,又有诸位亲朋相伴,倒是十分尽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如海眉宇间的倦色上道:
“倒是大人,公务繁剧,更需保重身体才是。”
林如海摆摆手,在书案后坐下,揉了揉额角叹道:
“盐务之事,千头万绪,又值变革之初,各方角力,如履薄冰啊。”
“户部与宫里,在如何核定盐丁灶户新饷,如何追缴历年积欠上,意见相左,各执一词,虽未怎么撕破脸,但已然有了矛盾。”
“我想起你之前的话,便是尽力周旋,两边安抚,这是朝廷大计,而非私事。”
“你前番所言,说要激流勇退,虽然有道理,只是许多事,当真非如此不可吗?
一步退,步步退,恐非长久之计。”
贾瑞并未直接回答林如海关于退的疑问,只是笑道:
“谨慎持重,自有道理,有些漩涡,能不沾身,最好不沾,非为自己,也为家人。”
林如海听到这话,点头不言。
贾瑞话锋一转,提起了廊下所见道:
“方才侄儿来时,遇见文墨兄,见他脸色郁郁,似有重重心事,他来寻林公,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林如海闻言,眉头皱了一下,语气带着些许不悦:
“这孩子,心思是正的,就是耳根子太软,书生意气,不懂世情险恶。
他未来的岳家,扬州城里那个姓孟的大盐商,托他递话,想单独拜会于我,言语间还暗示有要事相商,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林如海冷哼一声道:
“之前文墨和孟家小姐亲事,我也觉得不妥,但孟家派人递话说绝无别的,而且文墨毕竟不是我亲侄儿,也不好管太多,就由他去了。
结果如今孟家又来说这事,真是胡闹无信,这等浑水,避之尚且不及,焉能主动趟入。
我已严词拒绝,且告诫文墨,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提。”
贾瑞闻言,心中有数,也不多提。
两人又略谈了几句琐事,贾瑞见林如海倦色愈浓,便起身告辞:
“夜色已深,不敢再扰休息,我这就告退了。”
林如海也不挽留,点头说声好。
贾瑞拱手施礼,转身欲行,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林如海宽大书案,案角处,一本装帧考究的文章集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封面题签的字迹,清秀娟丽,透着一股熟悉气息,似乎在哪里见面。
而且位置,似乎被刻意挪动过,并非随意放置。
就在他目光凝驻刹那,林如海下意识抬手,用一份待批公文,极其自然压在了那本文集之上。
随即,他掩口轻咳了两声道:
“这是一位老友近日刊印的新作,送来给我品评,聊作消遣罢了。”
贾瑞何等敏锐,林如海动作都落在他眼中,他心中疑云微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
“原来如此。大人博学,闲暇品评文章,亦是雅事,我这就告退。”
他不再多看,转身从容离去,心中却已将此事暗暗记下。
书房大门在身后合拢,贾瑞这才带人离开告辞。
四月二十六,这天便算过去了,故事极多,收获也大。
他和黛玉的事算是基本定了,就看接下来在金陵苏扬,还能做出多少事情。
再往后,那就是北返。
此时黄虚等人早已候在院门外。
见贾瑞出来,黄虚迎上前,低声道:
“大爷,方才王章回大人遣心腹来递了话,你之前托他约见的那位精通西洋火器法兰西传教士费熙先生,已经应下。
明日巳时正,他会亲自携几件稀罕物事过府拜访。”
“王大人说了,费熙先生对此次会面,颇为期待。”
贾瑞闻言,精神陡然一振,火器事关大计,也是关键一环。
他点头道:
“好,传令下去,明日府中备下清茶果品,不得怠慢,我们也准备几件新奇玩意儿,再备笔墨纸砚。”
一行人踏着月色返回临时府邸。
府门前灯笼高挂,门子殷勤开门,贾瑞先将今日黛玉所赠的几样精巧礼物吩咐五儿妥善收好。
刚踏入内书房,就见香菱像只小雀儿,提着裙角从廊下小跑过来。
她脸上喜气扬扬,却没先跟贾瑞说话,反而凑到跟在贾瑞身后进来的柳五儿耳边,极快低语了几句。
“呀!”
一向沉稳安静的柳五儿闻言,竟也失声轻呼出来,脸上绽放笑容,下意识捂住了嘴,满是难以置信看向贾瑞。
香菱这才转过脸,对贾瑞盈盈一福,声音清脆道:
“恭喜大爷,张老大夫来给彩霞姐姐请脉,细细诊了半晌,说是彩霞姐姐身上并无别症,乃是有了大爷您的骨肉了,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贾瑞心中一惊,百感交集,念头多的如天上星辰。
但只过了片刻,贾瑞才双手一合,平静道:
“却有这事,彩霞却是立下一功,我去看她。”
对于两世为人的他而言,不管是男孩女孩,这都将是自己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
许多布局,也要由此展开。
自然有好处,但也有需要顾虑处,不可不防。
......
数刻前,扬州林府,两个人正在月洞门前走过。
红楼:重生贾瑞,铁血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