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军没有搭理李贤,愣是在他的衣袖上抓出了一个泥污的手印。
李贤心想,刘建军这会儿脑子里肯定是在记着很重要的东西。
从雷霆卫的营地到都督府,刘建军的手心倒是干净了,只是他手心和手背之间那条本就有些黑白分明的分界线,此刻却因为干了的泥污,变得更加黑白分明了。
李贤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被刘建军抓着的那一块已经糊成了一团,连手掌印的模样都没有了。
“还好穿的是棉衣。”李贤心里这样想。
自从刘建军弄出棉布后,李贤如非正式场合,就很少穿丝绸锦缎质地的衣物了,一来是按照刘建军说的,为自家棉布“打广告”,二来则是这东西便宜,即便弄脏了直接丢了,也不心疼。
就如同此刻。
李贤愣神的功夫,刘建军已经扎进了薛讷的书房,急促的开口:“薛老将军,我有办法了!”
说完,不等薛讷回应,便走到那张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手指着鸭绿水说道:“薛老将军!您看这里!鸭绿江上游的这个地方!”
薛讷疑惑的看过去。
李贤也顺着刘建军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鸭绿水的上游,距离国内城约有十数里。
刘建军接着说道:“鸭绿水在这地方突然拐了一个弯,不出意外的话,这地方应该是那种河道略显收窄、且两岸山势陡峭的地势吧?”
这时,薛讷才略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刘长史对风水地势也有所涉猎。”
刘建军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不错,此处河道相对狭窄,两岸多是石山。”薛讷又回身辨认了一下地图,点了点头,“但这与攻城何干?”
“干系大了!”刘建军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处,“我们不必费尽心思把投石车弄过江,也不必造那射程不够的投石车!我们可以换个思路——让这鸭绿水,为我们所用!”
他见薛讷和李贤眼中仍有疑惑,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冬季,鸭绿水水量相对较小,我们派遣一支精干队伍,秘密潜行至上游此处!不需要太多人,但必须是可靠的工兵和护卫!”
他用手在那狭窄河道处做了一个“掐断”的手势:“我们在此处,利用地形,构筑一道临时的拦水坝!不需要像孩童玩闹那样用泥巴,我们可以用轰天雷爆破山石,获取石料,混合巨木、沙袋,快速垒砌!目的也不是永久拦截,而是要在春夏之交,冰雪融化、雨水丰沛之前,将上游来水大量蓄积起来,形成一个不断上涨的临时水库!”
薛讷听到此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他似乎隐隐抓住了刘建军的想法,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刘建军继续道:“然后,在我们选定的总攻时刻,比如一个风雨交加、江水本就汹涌的夜晚,用少量轰天雷精准爆破,将这道临时水坝最脆弱的部分炸开!”
他的手指猛地从上游那个点,顺着河道狠狠地划向下游的国内城:“想象一下,薛将军,殿下!积蓄了数月的庞大水体,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沿着河道奔腾而下,直扑下游的国内城!”
说到这儿,刘建军看向薛讷和李贤,眼神变得凌厉:“这突然释放的、数倍于平常的洪峰,或许无法直接冲垮国内城高大的主城墙,但是它绝对能轻易摧毁城外的码头、水寨、吊桥以及所有临江的低矮工事!它能用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和裹挟的泥沙礌石,严重冲刷、侵蚀城墙的根基,甚至可能造成局部坍塌!更重要的是……”
刘建军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它能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深夜之中,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与雷鸣般的巨响,会让守军以为天灾降临,军心必然大乱!
“他们的注意力、兵力,都会被吸引到临江一面和受灾区域!”
他最后将手指点在国内城东面那相对平缓的区域:“而此时,我军主力养精蓄锐已久,便可趁乱从东面发起猛攻!在洪水造成的混乱和巨响掩护下,我们甚至可以动用雷霆卫,携带轰天雷,趁势炸开城门或轰击城头守军!
“内外交困,心神俱震之下,即便国内城有两万守军,又能发挥出几成战力?”
刘建军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的坐塌上,也不管陷入巨大震撼中的薛讷和李贤,抓起旁边的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都督府书房内一片寂静。
李贤沉默着和薛讷对视了一眼,内心早已被震撼充斥。
一开始,刘建军说到堵截鸭绿水的时候,李贤瞬间就联想到了刘建国玩的水坝游戏,还以为刘建军是想着利用洪水冲垮国内城,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一座城池,岂会被轻易冲垮?
但刘建军接下来的话,让他明白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此计并非依靠洪水直接破城,而是利用洪水制造混乱、削弱防御、调动敌军,为真正的杀招创造绝佳战机!
薛讷的目光则是死死盯着地图,显然是在脑海中推演着这个大胆至极的计划。
李贤也在思考。
此计若成,无疑能最大程度减少唐军伤亡,并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攻克这座雄城!
鸭绿水一直便是国内城的天然壁护,所有人都想着怎么渡过或是避开鸭绿水向国内城发动攻击,但刘建军却反其道而行之,利用鸭绿水向国内城发动攻击。
这想法……简直是天马行空!
他紧张的看着薛讷。
此时,薛讷终于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道:“好!好一个水淹七军!不,是水助军威!刘长史,此计虽险,却正合兵法中‘以正合,以奇胜’之要旨!老夫认为,完全可行!”
……
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李贤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又要忙了。
要想水攻国内城,刘建军所说的蓄水之法显然是重中之重,薛讷挑选了一批斥候和熟知鸭绿水文的老河工前往刘建军指定的地点详细勘察地形,并随时准备实施爆破。
原定的计划是刘建军随之一起,但李贤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便提出申请,一同前往。
考虑到此次只是勘测水文,并没有什么危险,薛讷便点头同意了。
其次,虽说此次蓄水之法有了轰天雷爆破会简单许多,但依旧需要筹备筑坝所需之巨木、绳索、铁器、麻袋等物,这些活儿,刚巧就是李贤那个“粮械监运副使”的职责之事。
最后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水攻虽然是此次行动最重要的一环,但最终攻克国内城的,还是国内城东面的大军,其中,雷霆卫的震慑和攻坚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雷霆卫虽然名义上挂着薛讷麾下的名额,但实际上却已经是李贤的亲卫,凡调度、操练,都需要李贤点头,兵贵神速,薛讷便直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贤。
所以,李贤眼下便有了三重任务,一则是前去勘测鸭绿水,二则是筹备筑坝所需的物资,三则是操练雷霆卫。
雷霆卫原本在长安的时候是薛大来操练,但薛大如今身居“要职”,显然不太可能跟着雷霆卫来到营州,所以,如今雷霆卫的操练,大多都是自行操练,或是王勃在不忙的时候会盯梢一下。
李贤原本是打算让王勃彻底放下棉花厂那边的工作,专心致志的来操练雷霆卫的,但结果第二天,雷霆卫营地中就来了一个让李贤意想不到的人。
薛前。
对于薛前,李贤还是很有好感的,并且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
上次他奉命协助自己运调攻打乌骨城的物资,本身几乎是独自揽下了所有的运调工作,可结果到头来,还因为自己和刘建军挨了薛讷一顿板子。
“薛校尉?你怎么来了?”李贤迎上前,有些疑惑,也有一些尴尬,他看了看薛前行动自如的样子,问道:“伤势可还好利索些了?”
“末将谢殿下关心,已经无碍了。”
薛前倒是对李贤一如既往的恭敬,随后问道:“刘参军呢?”
因为刘建军领了薛讷一个参军的衔,所以薛前一直管刘建军称参军。
“爱国在蓄水池那边忙着弄他那什么投石机的模型,你找他有事?”李贤问道。
薛前恍然道:“噢,倒也没事,只是往常见刘参军和殿下形影不离,今日不见了,心下有些好奇罢了。”
李贤心想自己哪儿和刘建军形影不离了,那吃饭睡觉如厕,不也照样分开的么?
但这会儿,薛前接着抱拳道:“末将是奉薛将军之命来的。”
李贤再顾不上想什么形影不离了,诧异道:“薛将军让你来的?”
薛讷并未提前与他通气。
“是。”薛前点头,目光随即投向校场上正在进行日常训练的雷霆卫。
此刻,雷霆卫正按照刘建军和王勃定下的章程,进行着小组协同投掷训练,以及利用各种障碍物进行隐蔽和快速机动。
在李贤看来,这些动作整齐划一,颇有气势。
但薛前却看得眉头紧锁。
好一会儿后,他转向李贤,直言不讳道:“殿下,请恕末将直言,雷霆卫弟兄们的个人技艺、服从号令,皆是上乘,这投掷的本事更是惊世骇俗。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道:“他们练的,是‘术’,而非‘战’!”
李贤一愣,没太理解。
薛前又指着校场上的士卒说道:“真正的战场,不是校场!没有划好的区域,没有固定的靶子!那里箭如飞蝗,刀枪如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耳边是同袍的惨叫,眼前是敌人狰狞的面孔!需要的是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保持阵型不散,是在血肉横飞中依然敢挺枪突刺,是在绝境中爆发出与敌偕亡的勇气!
“而这些,光靠丢石头、钻坑道是练不出来的!
“他们需要见识真正的血腥,需要习惯战场的混乱与压力!
“末将观其操练,精巧有余,而悍勇不足!若以此状态投入国内城那般绞肉机似的战场,一旦遇挫,或者他们那‘轰天雷’耗尽,恐有崩溃之虞!这……这简直是儿戏!”
李贤有些愕然,没想到薛前会把雷霆卫的操练贬低得一文不值……噢,至少还夸了他们的投掷技艺。
在李贤看来,雷霆卫成立时间尚短,缺乏实战洗礼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应该也没有薛前说的这么不堪吧?他们每日的操练极为艰苦,纪律严明,士气也高昂。
“薛校尉是否言重了?”李贤忍不住为雷霆卫辩解,“他们训练极为刻苦,令行禁止,投掷精准,小队协同也颇有章法,即便近身搏杀或许不及边军老卒,但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薛前没说话,只是忽然抱拳沉声道:“殿下若不信,末将愿当场演示。请殿下点选十名雷霆卫精锐,徒手对战末将一人,若末将不能在三十息内令他们全部倒地,便当末将方才所言皆是妄语,即刻向殿下请罪,再不提操练之事!”
李贤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薛前。
薛前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他比薛讷稍高,但也比自己矮一些,身上筋肉虽然看着结实,但也绝对不算夸张。
他一人打十个?
还要在三十息内全胜?
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李贤被他激起了好胜心,同时也想亲眼看看雷霆卫的真实成色,便点头道:“好!便依薛校尉!”
……
很快,校场中央被清出一片空地。
李贤亲自从正在训练的雷霆卫中,点选了十名看起来最为精壮、平日里小队协同演练成绩也最好的士卒。
这十人听说要与薛校尉对战,且是以十敌一,脸上都露出了些许不服气的神色,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迅速列队,目光炯炯地盯着独自站在场中的薛前。
薛前脱去了军服外套,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喝道:“来吧!”
李贤见薛前准备好了,当即便一声令下:“开始!”
十名雷霆卫低喝一声,并未一拥而上,而是迅速散开,呈半包围态势,两人一组,颇有章法地向薛前逼近,显然是想利用人数优势进行牵制和合击。
然而,薛前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几乎在李贤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如同猎豹般猛地向前窜出,目标直指右侧看似最薄弱的一组两人!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李贤只觉得眼前一花,薛前已切入那两人中间。
随即,薛前左手如电,格开一人试图擒拿的手臂,顺势一拉一带,那人重心不稳向前扑去。
同时,薛前的右肘,又如同铁锤一般,精准而狠辣地撞在另一人的肋部。
那人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倒地,而先前被带倒那人,还未爬起,就被薛前顺势一脚踢在腿弯,也扑倒在地。
一个照面,两人倒地!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
其余八人大惊,立刻收缩包围圈,但薛前根本不给他们合围的机会,身形如鬼魅般晃动,总是出现在他们阵型的衔接处或薄弱点。
他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全是军中搏杀术的精华,简洁、直接、有效!擒拿、摔绊、肘击、膝撞,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一名雷霆卫的痛呼倒地。他仿佛能预判所有人的动作,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攻击,并给予致命反击。
最主要的是,他似乎有着一股狠劲儿,格外的勇猛。
李贤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总感觉薛前并不是奔着格斗去的,而是为了……杀死这十人!
雷霆卫们配合的章法在薛前这种蛮不讲理的勇猛的和丰富的实战经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九息,第七名雷霆卫被薛前一记迅猛的扫堂腿放倒。
第十五息,场中还能站立的雷霆卫只剩下三人,他们背靠背,脸上已满是惊骇。
第二十一息,薛前如同猛虎入羊群,硬生生撞开他们的防御,拳脚并用,最后三人也相继倒地,痛苦地蜷缩着,一时竟无人能立刻爬起来。
校场中央,薛前微微喘息,重新站直身体,他身上也挨了几下,但显然无碍大局。
他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雷霆卫,然后转向早已目瞪口呆的李贤,抱拳道:“殿下,末将侥幸,未超三十息。”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地上雷霆卫压抑的痛哼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李贤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终于明白了薛前所说的“术”与“战”的区别。
雷霆卫练的是技巧、是配合,但在薛前这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卒面前,缺乏那种一往无前、以命相搏的惨烈气势和临机应变的狠辣果决。
他们就像精心打磨的利器,却少了持利器者那颗百战不死的心。
李贤正想夸赞薛前的身手不凡,可这时,薛前却忽然走到李贤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请入雷霆卫!”
……
盛唐:刘建军今天要干嘛